在唐代酒肆中表演的胡旋女。
唐代開元、天寶年間,從西域傳入的胡旋舞風靡一時。全國上下都在學這種“旋轉(zhuǎn)、跳躍,不停歇”的舞蹈,其中有一位絕對意義上的“重量級”選手——在該項目上有先天優(yōu)勢的安祿山,史載他在唐玄宗李隆基面前跳胡旋舞“疾如風焉”。
胡旋舞雖然在開元天寶年間達到極盛,卻并不是唐朝時才傳入中原的。
胡旋舞起源于中亞的康國,大致位于今天烏茲別克斯坦的撒馬爾罕一帶,是粟特人建立的國家之一。粟特人是中世紀生活在中亞河中地區(qū)的一個民族,他們曾建立多個城邦國家。除宗主國康國外、還有安國、米國、史國、石國、何國、曹國、火尋、戊地八國,這些國家的人在中國史書上被稱為“昭武九姓”。
魏晉以后,絲綢之路日益繁榮。大量粟特人沿絲綢之路來到中國,成為中國與西方進行交易的中間商,胡旋舞大概就是這時傳入的。
唐代昭武九姓諸國示意圖。
胡旋舞以輕盈、快速的連續(xù)旋轉(zhuǎn)取勝,很多時候必須在一塊叫作“舞筵”的小圓毯子上碾轉(zhuǎn)騰踏,而且舞蹈過程中不能轉(zhuǎn)出這塊小圓毯。在敦煌莫高窟,保留著不少表現(xiàn)胡旋舞的唐代壁畫,無一例外舞者都是在一個四周帶有聯(lián)珠紋圖案的小圓毯子上。聯(lián)珠紋圖案源自薩珊波斯,經(jīng)中亞地區(qū)傳入中原,粟特人經(jīng)常向唐朝進獻這種舞筵。
莫高窟第220窟胡旋舞圖壁畫局部。
胡旋舞的道具除了來自西方的小圓毯子,還有舞者手里長長的絲綢帶子,它們可是妥妥來自東方的中原,是絲綢之路上西傳的熱門商品。無論是龍門石窟唐代洞窟石壁上跳胡旋的女子,還是寧夏鹽池縣出土的7世紀末前后粟特人墓葬浮雕里的胡旋男子,都是手持絲綢長帶旋轉(zhuǎn)起舞的樣子。畫面上當空飄舉的綢帶,仿佛就是白居易詩句“回雪飄飖轉(zhuǎn)蓬舞”的再現(xiàn)。
龍門石窟萬佛洞北壁胡旋舞舞者形象。
為什么胡旋舞在唐代這么火?首先,唐朝本身就是一個“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開放時代,對外來文化的接受度很高。唐朝人有多開放自信呢?舉個例子,當時的長城不是用來擋胡馬的,而是更多地用來保護絲路沿線商道暢通。館驛都和烽燧在一起,館驛為交通往來提供便利,烽燧用來防御,二者結(jié)合實際上是為商旅提供良好營商環(huán)境的意思。
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唐朝人憑借海納百川的胸襟將外來文化中的優(yōu)秀成分融匯吸收,最終與中原傳統(tǒng)的禮樂文化融為一體。
新疆尉犁克亞克庫都克烽燧遺址。(胡興軍 供圖)
其次,胡旋舞在開元天寶年間達到極盛,與“音樂皇帝”、梨園鼻祖、琵琶和羯鼓演奏家唐玄宗李隆基有直接關(guān)系。他在位時唐代國家樂舞最為繁榮,不僅大力倡導,還身體力行。
晚唐時的《大唐傳載》記錄了這樣一樁軼事:樂工李龜年多才多藝,很善長打羯鼓。玄宗問他:練鼓打斷多少根鼓槌了?李龜年自信滿滿地說已經(jīng)打斷五千根了。李隆基聽了微微一笑說:那你差遠了,我打斷的鼓槌已經(jīng)放滿三個豎柜了。
李隆基的“靈魂伴侶”楊貴妃也以善舞著稱,雖然史書上沒有對她跳胡旋舞的正式記載,但胡旋舞的突出特征是“旋轉(zhuǎn)如飛”,而楊貴妃擅長的《霓裳羽衣舞》就具有宛轉(zhuǎn)飄飛的姿態(tài)。
彩繪陶羯鼓,玄宗大哥寧王李憲墓出土,現(xiàn)藏陜西考古博物館。史書記載李憲亦通曉音律,善吹橫笛。
此外,在唐朝近300年的歷史中,與西域昭武九姓諸國的關(guān)系以高宗至玄宗時期最為密切。唐高宗時在康國設(shè)置康居都督府(治所在今烏茲別克斯坦撒馬爾罕城之北),冊授其國王拂呼縵為都督;唐玄宗開元初年,康國派遣使臣前來長安,進貢越諾布和胡旋女等“土產(chǎn)”;開元十五年,康國與史國皆派遣使臣,再次來獻胡旋女子及方物。
一言以蔽之,胡旋舞所攜帶的來自西域的熱情、健朗之風,與當時唐朝開放昂揚的時代精神相契合,滿足了人們的欣賞趣味和審美需求,同時獲得了當權(quán)者的支持和欣賞,其“輸出國”見此情景則不失時機地繼續(xù)進獻胡旋女與唐朝修好。由此,胡旋舞成為盛唐宮廷教坊雜舞的代表性節(jié)目之一,不僅用于宮廷日常及節(jié)慶宴饗,也流行于士大夫家宴以及民間。
這顧盼生姿的胡旋舞,誰看了能不著迷?(視頻提供:古力米娜·麥麥提)
《胡旋舞》初傳為女子獨舞;后有男伎獨舞或雙人舞,共同特征是節(jié)奏明快、旋轉(zhuǎn)如風。唐人詩歌有生動描述:胡旋女身穿粉紅色寬袖上衣,輕紗長裙,紅皮靴,披紗巾,束珠玉錦帶,佩戴首飾,舞時衣裙、紗巾、佩帶飄然旋轉(zhuǎn),令觀者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再來看看跳胡旋舞的男子。1985年寧夏鹽池發(fā)現(xiàn)唐武周時期粟特人墓葬群,其中一座墓(M6)有兩扇石門,上面各淺雕一胡人男子矯健起舞。兩人虬髯卷發(fā)、深目高鼻,寬肩細腰,相對而舞。兩舞者身上皆有帛帶環(huán)繞飄揚,畫面動感激揚,與胡旋舞“俱于一小圓毯上舞,縱橫騰踏,兩足終不離于毯上”的記載,完全吻合。
寧夏鹽池窨子梁唐墓出土胡旋舞石刻墓門,現(xiàn)藏寧夏回族自治區(qū)博物館。
胡旋舞在唐朝風行了一段時間之后,一些中原人的舞技已經(jīng)青出于藍,超過了來自西域的“師傅”。與胡旋舞相配的樂器中也逐漸加入了中原的弦樂。胡旋舞傳入之初伴奏樂器僅有“笛二,正鼓一,和鼓一,銅鈸一”,全是節(jié)奏明快的吹奏和打擊樂器。但從韓休(玄宗時期宰相之一)墓東壁的樂舞圖可以看到,腳踏聯(lián)珠紋橢圓花毯起舞的男女身著唐朝服飾,儼然中原胡旋舞者中的佼佼者,旋轉(zhuǎn)速度似乎并不像經(jīng)典胡旋舞那么快,或許可以理解為胡旋舞風格的本地化舞蹈。伴奏樂器中既有“胡樂”體系樂器(排簫、曲項琵琶、箜篌、篳篥和小銅鈸),也有中原“清商樂”體系樂器(箏、箜篌、笙和拍板),換句話說,演出陣容更強大了,胡旋舞在中原得到了發(fā)揚光大。
西安音樂學院根據(jù)韓休墓壁畫復現(xiàn)的樂舞。
玄宗時期取消了按地域分類的“十部樂”,代之以“坐部伎”和“立部伎”兩類,標志著胡樂已經(jīng)融入華樂。但是,這種興盛景況在“安史之亂”后戛然而止。兩京失陷,明皇入蜀,皇太子李亨北上靈武(今寧夏吳忠市)自行即位,朝廷播遷。
大唐太常樂署、宮廷教坊以及梨園的樂伎,或四散奔逃,或為叛軍俘獲。舞伎的悲歡沒人看見,大唐著名音樂家李龜年流落江南。最慘烈的是一位善彈琵琶的雷海青,天寶十五年(756)六月長安失陷,他被叛軍俘掠至洛陽,因為不肯為安祿山演奏,被極其殘忍地縛于戲馬臺肢解以示眾人。
唐李昭道(傳)《明皇幸蜀圖》,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唐肅宗至德二載(757)九月,唐軍收復長安、洛陽后,太常寺立即派出使者,尋訪流散民間的樂伎,而復歸京師者僅十得二三,那些胡旋女更是不知所終。
但是,來到大唐的中亞各國人士,不少人受中原文化熏染從此定居,更名改姓。從康國(撒馬爾罕)來的以康為姓,從安國(布哈拉)來的以安為姓。他們聚族于斯,終老于斯,中原各地出土的墓志上刻著他們的名字:安菩、康磨伽、康劉買兄弟、曹明照、米繼芬……隨著時光流轉(zhuǎn),他們的后代逐漸融入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或許胡旋舞就此留在了一些人的文化基因中。
唐定遠將軍安菩墓志,出土于河南洛陽龍門東山北麓安菩夫婦墓,現(xiàn)藏洛陽博物館。
好在盛唐藝術(shù)全面開花,絢爛的瞬間在畫師的妙筆之下凝結(jié)為永恒,讓千百年后的我們對胡旋舞的飛揚之美有了更真切的感受。
敦煌莫高窟220窟盛唐時期所繪的大幅經(jīng)變畫中,既有動作相對緩慢的雙人舞(可看作是胡旋的起始形象),又有特征明顯的急速胡旋圖。其北壁《藥師經(jīng)變圖》下端繪有場面輝煌的胡旋舞圖。舞伎分為文、武兩組,都足踏小圓花毯翩翩起舞。這對舞伎披著發(fā)辮,相向而舞。兩臂平舉,雙足著毯,從舞巾的拋灑飛動之勢,可以感受到她們旋轉(zhuǎn)的速度,不禁讓我們想起了元稹、白居易等詩人對胡旋女舞姿的描摹,也印證了《新唐書·音樂志》中“胡旋舞,舞者立毬(毯)上,旋轉(zhuǎn)如風”的記載。
敦煌莫高窟第220窟胡旋舞圖局部。
從這幅胡旋舞圖的全貌我們亦可一窺“憶昔開元全盛日”的盛唐氣象。舞臺中央擺著中原式方形燈樓,舞者兩側(cè)又各置西域式樹形燈輪,烘托出光芒耀眼的熱烈氣氛。兩側(cè)添燈火的菩薩頗似人間舞臺上負責燈光場地的工作人員。如此盛大的樂舞場面,或許正是唐朝宮廷宴樂的寫照。左右二十八名不同膚色的各族樂工,一起演奏著來自中原和西域的樂器。
敦煌莫高窟第220窟胡旋舞圖。
北京舞蹈學院2021屆碩士研究生胡元園,根據(jù)敦煌莫高窟220窟壁畫,結(jié)合自己對胡旋舞的理解,編創(chuàng)并演繹了敦煌舞《對舞胡旋》。這是一次對壁畫場景的還原性想象,致敬千年的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
敦煌舞《對舞胡旋》。(指導老師:史敏 編導:胡元園 表演:童昕 胡元園 視頻提供:胡元園)
回望唐朝,當年的胡旋舞已隱入歷史的塵煙,但它所代表的開放包容、交流融合的精神仍在賡續(xù)。
1400多年過去,胡旋舞輕盈飛轉(zhuǎn)的特征依然大量存在于中國古典舞及包括維吾爾族在內(nèi)的許多少數(shù)民族舞蹈中。親眼看到這些民族舞蹈的人,一定能夠體會當年白居易“心應(yīng)弦,手應(yīng)鼓”“左旋右轉(zhuǎn)不知?!钡拿鑼懯嵌嗝瓷鷦?。
展望前路,相信胡旋舞這一各民族共同的文化瑰寶將在年輕一代身上繼續(xù)傳承、創(chuàng)新,以蓬勃的生命力舞向下一個千年。
監(jiān)制 | 肖靜芳
統(tǒng)籌 | 梁黎 戚佳
采寫 | 戚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