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憶城
人的身體就是一臺相機
清晨,當我們睜開眼睛攝入這世界的第一張影像時,美好的一天就開始了。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的身體就是一臺相機,同時也是相本身,所有外在的相機都是身體這臺相機的延伸。
感官輸入圖像和各種信息,立刻就會得到一張張面相、身相,微笑、大笑、憤怒、流淚、手舞足蹈、驚恐顫抖……每一張“相”既是當下的相,也是包含著過去種種的相。不知不覺中,輸入身體的一切,都會在每個人的面相、身相上留下痕跡,所謂相由心生,各如其面。為了將這些稍縱即逝的感受保存下來,人類發(fā)明出各種外掛的工具,將身體這臺相機所拍攝的“底片”再次輸出顯影。一個甲骨文的“旦”字、莫奈的《日出·印象》和我們此刻拿起手機拍下的日出可以說都是一張將身體感受到場景顯影出來的“照片”,只是顯影的方式不同。也許未來人只需要眨眨眼、動動腦就能連接外掛的機器,直接輸入與輸出。
瓦爾特·本雅明在《攝影小史》中提出機械復(fù)制時代正在消逝的“靈光”,當機器智能到似乎替人類完成了百分之99%的工作,按下快門時的1%就成為傳情達意的關(guān)鍵。過去說見字如面,現(xiàn)在鍵盤敲出的都是印刷體,而照片替代了筆跡,攜帶著個人氣息,攝影是這個時代人人都觸手可及的美學實踐。
攝影術(shù)的歷史不到兩百年,但人類觀看的歷史卻很長,我們除了可以觀摩攝影大師們的種種成相之法,還可以跨越時空尋師訪友,在傳統(tǒng)文化中找到學習攝影的養(yǎng)分。中華民族從古至今一直在使用象形文字,我們天生就是圖像思維的民族。詩、書、畫以及許多其他藝術(shù)門類在觀看的方法上有很多相通之處,只是各自最后的輸出方式不同而已,先賢們觀看事物的智慧中,包含了他們對于美的真知灼見。
帶著天、地、人的整體觀來拍照
“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保ā吨芤住は缔o傳》)人們通過仰觀與俯察,來觀看認識我們所處的世界。我們的祖先以謙卑敬畏之心,建立了一套將人放在天地間、放在日月星辰之下、放在時空中來認識的方法。老子的“道法自然”、儒家的天人應(yīng)和、莊子的“天地人三籟”一體都指向天地人的整體觀,“天圓地方,人頭圓足方以應(yīng)之。天有日月,人有兩目。地有九州,人有九竅。天有風雨,人有喜怒。天有雷電,人有音聲。天有四時,人有四肢。天有五音,人有五藏……”(《黃帝內(nèi)經(jīng)·靈樞》)天地是一大宇宙,人身是一小宇宙,以大宇宙論小宇宙,人要順應(yīng)時空來生活;以小宇宙觀大宇宙,從認識自身出發(fā)來認識世界。古代的《內(nèi)景圖》,將人內(nèi)在臟腑經(jīng)絡(luò)完全隱藏在一幅山水風景中,輔以文字隱語,講述養(yǎng)生養(yǎng)性的方法,也是這種天人合一、內(nèi)外相應(yīng)整體觀的體現(xiàn)。
拍照的過程,就像我們呼吸一樣,往外看像呼,往內(nèi)看像吸。往內(nèi)看自己的心境,往外看外在的圖景,在內(nèi)外的對景中,保持敞開,在往復(fù)循環(huán)中人會越來越靜。當外在的圖景與內(nèi)在的心景相吻合,按下快門的時機就到來了。
拍照時人的狀態(tài)非常關(guān)鍵,首先要調(diào)整好自己身體這臺相機,靜而不止,動而不亂,以萬物為鏡照見自己,以自己為鏡照見萬物,如同一池平靜的清水,向內(nèi)池清可見底,向外“池印一天星”。
“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閱世走人間,觀身臥云嶺。咸酸雜眾好,中有至味永?!比绻o蘇東坡一臺相機,他會行走在大街小巷,報道人間百態(tài);他會徜徉在山水之間,拍下萬千風景。以靜觀群動入微,以空納萬境千味,他在看世界時也反觀自身,各種酸甜苦辣,各種粉白黛黑,都能映照他本心。
留意一下,無論相機還是手機的對焦屏幕上都有橫平豎直的輔助線來幫助我們?nèi)【?,找到橫平豎直的過程也是人找到平衡安定狀態(tài)的過程。伏羲一畫開天地,天地的連接線,就是一橫,站立的人就是一豎。這一橫一豎,就是我們看到這個世界基本的、穩(wěn)定的框架,也是我們觀看世界的參照線。天地間這一橫,仿佛是天地在向我們張開雙臂,當我們也張開雙臂,敞開自己,就帶來無窮的可能。
我們無論是拍天上的月亮,還是地上的小草,被拍對象其實都是在天地之間的、在地平線上的,而不僅僅是我們眼前看到的這個點。有意識地帶著橫平豎直的框架拍照,提醒著我們帶著一種天、地、人的整體觀來拍照,帶著一種開放的、擁抱世界的起心動念在拍照。這樣就容易找到一種內(nèi)在的平衡、整體的平衡,照片會有一種恒定的魅力。
當然,照片也可以是一種寫作,如果我們需要呈現(xiàn)某些情緒,也可以拍得歪歪斜斜。一個人在喝醉酒的時候,他的身體容易失衡,一個人在心情不好的時候,他的心理容易失衡,這些時候人若不覺知,很容易陷進自我編織的漩渦當中。許多藝術(shù)家把自我幻象投射到所謂的作品中,只管自我表達、發(fā)泄,這樣也許對創(chuàng)作者是有益的,通過藝術(shù)看似治愈了自己,但很多時候并不能持續(xù)滋養(yǎng)自己和觀眾。因為它們來自混亂的狀態(tài),并非來自寧靜。
《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上古天真論》開篇所說的“恬淡虛無,真氣從之,精神內(nèi)守,病安從來?”精神內(nèi)守,不執(zhí)著于各種紛繁的外相,當一個人在“外離相,內(nèi)不亂”的狀態(tài)下, 自然更容易拍出美的照片。
一時一地,心成世界
《一時一地·心成世界》是我的一套作品名,緣起于2006年《生活》雜志邀請安哥、顏長江、王景春等攝影師和我來做一個關(guān)于江南的專題。江南對我而言,一直是一個精神上的江南,而不只是一個物質(zhì)變化的存在。這里有長存的山水,也有熟悉的故人,梅清的奇峰、米家的群山、黃公望的富春煙云、倪瓚的一河兩岸、馬遠的碧波萬頃……具有安撫人心的巨大力量。雖然今天看起來很多東西都變了,但是這種力量依然存在于一草一木、一峰一石之間。我的身體比頭腦先完成思考,拍攝出的這些照片幾乎是一種本能反應(yīng)。
我自己也沒想到的是,這種拍攝一直延續(xù)到后來的好多年,延續(xù)到我在歐洲、美國及亞洲十幾個國家參加展覽、游歷的過程中。恰好那些年我個人的生活也跌宕起伏,短短幾年間經(jīng)歷了高峰低谷、生離死別,仿佛過了幾輩子。當生命的重擔壓得難以承受時,人就學著交托。拍照就是我的交托和慰藉。
蓬皮杜藝術(shù)中心門口的兩只小鳥,巴黎街頭一塊普通玻璃的裂縫,巴塞羅那枝頭上口銜黃花的小雀,葡萄牙路邊的一棵枯草……和北京城墻外古柏上的麻雀和蘇州園林上空的新月,也許并沒有什么不同。它們都是自然的存在,也都是自然地出現(xiàn)在我的鏡頭之中。我用能精準記錄時間的數(shù)碼相機拍攝,以時間和地點來為這些照片命名,但照片中卻沒有鮮明的時間和地點指向,一時一地,亦是無時無地。
我習慣通過取景框來拍攝,取景框外一個世界,取景框內(nèi)一個世界。外面的世界也許不可控,但取景框內(nèi)的世界是我們可以確定的。一張心動的照片就是一個自己的桃花源。直接拍攝,不裁剪構(gòu)圖,把一切多余的相摒除在取景框外,就像清除內(nèi)心欲望和雜念,使人安定。
當走過的地方越來越多,我逐漸明白,讓我安定的也許并不只是拍照本身,還有流淌在我們血脈中的那種“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宇宙觀和“天下大同”的世界觀——一種在科技時代依舊能幫助我們安頓身心的力量。心成世界,在全世界任何地方都可以隨時登陸自己的一方凈土,就如同我們在全世界任何地方都可以講自己的母語一樣。一時一地,時地合一。心成世界,世界如一。
(作者:曾憶城,攝影家,曾參與《新周刊》《南方都市報》《名牌》等媒體創(chuàng)刊工作,《城市畫報》首位首席攝影。)